第二天(11日)起床后,我首先来到乡里卫生院进行核酸采样。这一带的沿边乡镇卫生院,每天或隔天上午开放核酸采样,下午则将样品送到县城进行检测,晚上出结果。来卫生院采样的基本是在边境卡点守关的民兵,他们在这里接受统一免费的核酸采样。只有我一人是为了离开那坡县而来。
图片展示的是1月11日上午,我来到百南乡卫生院做核酸采样。
图片展示是我当天的早餐,以及在路边买橘子。
进入广西之后,我在路边经常看见这样的标语:“国门就是家门,家门就是国门”、“屯屯是堡垒,家家是哨所,人人是哨兵”。可以想见,在“寸土不让”口号的暗示下,现代主权国家将边境线视作了战争前线,警惕和戒备就不可避免。此时,奥密克戎正在对面越南肆虐,“三非人员”(“非法入境、非法居留、非法就业”)更是成为了广西境外疫情输入风险的来源之一。在这种高度警戒的氛围下,人们发现仅仅靠抵边村民和原有卡点远远不够,他们开始引入狗和鹅来发挥预警和震慑作用(可以搜索相关新闻报道),保卫民族国家的安定。
这一天(11日),骑行里程55公里,爬升1300米。进入广西后,沿边公路的车流量明显下降,可能20分钟才会遇见一辆四轮车。村里的狗子开始躺在马路中央装大爷,见我来了就吠两声,然后不情愿地挪开身子。幸好我遇见的都是家犬,若是遇上野狗,那就是打也打不过,跑也跑不动(坡太陡)。
图片中的狗子在马路中央躺着。
图片是在垭口附近拍摄的。
午餐是路餐,我坐在半山腰上的马路牙子吃面包。下午15点抵达平孟镇,这是一个位于南北向狭长山谷里的镇子,只有一条街道。街道最南边就是平孟口岸,与越南接壤。街道上的一些商店会售卖越南特色商品。继续沿着沿边路前行,我花了约两小时爬升到那坡与靖西的垭口交界处,遇见一个边检站。
图片展示的是中华人民共和国平孟口岸。
在边检站附近,我找了一处平地搭营,计划明天早上凭借今天上午做的的核酸,直接进入靖西。天黑后,边检站警察前来规劝我,称“这里露营不安全”,建议“下山去平孟镇找个酒店”。我接受了他们的建议,搭了一辆前来巡查的警车下山。此为11日,我住在镇上一家小宾馆。事实上,那个露营地距离国境线只有几十米,我当时也对当地非法越境的情况不甚了解。若是半夜真被非法越境人员光顾,我是不是会被抢劫?
图片展示的是11日晚搭营的位置。
图片是我坐在边检站的火炉边拍摄的,警察正在查验通行人员的身份证和核酸检测报告。
图片展示的是12日的早餐,名卷筒粉。
12日,我搭了一位姐姐的顺风车来到垭口,取走前夜存放于此的自行车,与边境警察告辞,进入靖西。离开那坡山区之后,我终于进入了靖西这边有模有样的喀斯特地貌。一个个小山矗立在大地上,而公路在山间平地上穿行,坡度也比较平缓。路两旁开始出现稍稍开阔的田地,田人正在耕作。村庄中经常可见土地庙。在这里,山头占去绝大部分的陆地面积,人们世代依靠山间稀少的平地进行耕作。土地神能够主宰安宁兴旺和五谷丰登,自然成为诸神之中最盛行的一个。晚上,我抵达靖西市岳圩镇,寻得一处酒店住下。
图片展示的是12日进入喀斯特地貌后享受到的平路。
图片是我拍摄到的一个壮族村庄土地庙。
13日,从岳圩镇出发。这一天本计划走沿边路直接到德天瀑布景区,无奈在半山腰上被告知前方塌方无法通行,只得绕路,走219国道去硕龙镇。沿途,我看见不少整齐划一的居民楼,猜想应该是当地政府推行易地搬迁扶贫的产物。中午,我在一路边肠粉店和附近能源工厂的工友“共进中餐”,一位大伯递给我半个橘子,请我吃。晚上,我入住硕龙镇一家民宿。站在民宿屋顶即可看到几百米外的越南。
图片展示的是路旁新建的民居。
图片是13日中午我在一家肠粉店吃午饭时拍摄的,老板娘正在炒面。
14日上午,我去到德天瀑布景区游览。德天瀑布是亚洲第一、世界第四大跨国瀑布,一半在中国境内,一半在越南境内。在游客中心,我偶遇一美国人。从交谈中得知,他原是中国日报的编辑,在上海居住几十年,现在是某个建筑设计企业的老板。我们在景区一路畅谈,谈到元宇宙,也谈到古建筑。他对我说,“如果我现在过到对面越南去,他们会欢迎我吗?” ,“我的国家侵犯了他们的国家,我的国家真坏。”
几张图片展示了德天瀑布当天的景象,图三是对面越南停泊的游船。
景区内游客稀少,店铺导购都极尽口才,千方百计想让我们掏点钱出来。我们每人花15块钱坐竹筏前往瀑布底下,感受水滴飞溅。没有疫情的时候,对面越南的小商贩会泛舟水上,向中国游客兜售越南小商品,支持人民币交易。这种非正规的跨国交易在景区内是得到许可的。开船的大伯说他们和对面越南人的方言是相通的,互相能听懂。在我们游览时,对面越南疫情严峻,几乎见不到游客,自然也无法进行水上交易。
中午,我与美国友人告别,并骑行前往明仕田园。这里是电视剧《花千骨》的取景地,因其类似于江南田园的风光而出名。在明仕田园的停车场,我遇见一位退休大爷。他驾驶一辆高底盘越野车,带着一条白色大狗,说是“周游中国”。我们在这里过夜,停车场设有卫生间、热水和免费Wi-Fi。大爷赠予我一份甘蔗,一碗土鸡肉,和几包速食米饭。盛情难却,我向他表示感谢,并与他交换了一些关于路途的讯息。
图片展示了我在停车场的露营现场,左边的白色越野车的车主正在环游中国。
图片展示的是大爷赠送给我的一碗鸡肉。
图片展示的是我当天晚上用开水泡熟的速食米饭。
15日,我离开明仕田园,前往龙州县城。1930年,邓小平等人在龙州成功发动和领导了龙州起义。如今,龙州县城内保有红八军军部旧址、龙州起义纪念馆、法国领馆旧址和铁桥阻击战遗址等红色旅游景点,这些是吸引我前往龙州县城的主要原因。
前往龙州县城的路较为平缓,路两旁是大片的甘蔗田。蔗农在雾气弥漫的田野里收割甘蔗,捆绑后通过拖拉机运往中转站或直接进入商品市场。除此之外,田野里还种植一些适合热带气候的经济作物。
图片展示了从明仕田园去龙州县的沿途风景。
抵达龙州县城时,才大约下午一点。县城很小,我去完几个景点之后,也才三点半左右。其中,值得吐槽的是法国领馆旧址。于此,我有两处不理解。一,我认为这是带有殖民主义色彩的地址,却被当地政府纳入红色旅游系统;二,本地人身份证买票15人民币,而外地人则翻倍。自然,我没有选择花这笔钱。
图片展示的是法国领事馆旧址外景。
图片展示的是红八军军部外景。
图片展示了连接龙州县与水口镇的左江。
龙州县城通过左江与上游的水口镇相连。1889年6月1日,龙州开埠,成为法国(彼时越南被法国殖民)在壮族地区设立的商埠。而现在,水口口岸是中国新政权的国家一类口岸。越南与广西民间的交往部分就依靠这一条水路。建筑材料、生活物资,以及人员流动等,在陆路不发达时,依凭的都是成本极低的水路运输。物质的交流,会带来文化的交流和交融。我认为,长期的文化交融会带来至少两个容易观察到的现象,一是建筑风格,二是当地方言。
就拿建筑风格来说,我观察到这里的民居有两个特点:占地面积小、装修浮夸。占地面积小,我猜想是因为平地资源稀缺。至于装修浮夸,有图为证,下图是我拍摄的街道上的民居。可以看出,居民装修时会将外墙涂成彩色,并饰以浮雕。
图片是我拍摄到的龙州县民居。
万蕙等人的文章《中越边境乡村民居景观的符号象征与认同建构——广西龙州县边境乡村案例》有这样一段访谈记录,“据越南师傅说, 土黄色是皇帝的象征, 不知道是不是真的。本来不喜欢这个颜色, 他这么说, (外墙) 就涂黄色吧。” (B村, 2013年7月) 。至于浮雕,浮雕模板图案由越南工匠提供, 主要包括薰衣草、橄榄叶、太阳花、铃兰、水仙花、鸢尾花等法国常见花草。作者认为“法式装修游离于建筑遮风避雨的事实本身, 而成为异域想象与财富地位的符号”,而黄色外墙涂色则代表“一种地位上升的渴望”。
在游览完龙州县城后,我选择继续前行,于日落时分抵达凭祥市区,并入住越南风情街对面的西贡大酒店。洗过澡后,我在小吃街美美享受了一把。我可真的是终于“进城”了。凭祥市是广西壮族自治区县级市,由崇左市代管,与越南谅山接壤,素有“祖国南大门”之称。
图片展示了15日晚我在小吃街点的宵夜。
16日,我首先一路向南,来到中越边境友谊关景区,结果吃了闭门羹(疫情原因暂停开放)。离开景区不一会,我遇到了此行首次也是最后一次爆胎。下午两点左右,我在219国道山腰上被边检站拦下,被告知前方爱店镇检出一例新冠阳性,并建议我绕路去东兴。
图片是16日我拍摄的友谊关景区外景。
图片展示了我此次行程的第一次爆胎,可以见到外胎上有一条明显的裂痕。
图片展示了拦住我的边检站,前方是我此次不能进入的路段。
这里距离东兴还有两百多公里的山路(219国道)。如果选择绕路,放弃这最后一段沿边路,这不是我此行所期待和能够接受的。最终,我决定返回凭祥市区,并结束此次沿边公路的旅行,最后一段去往东兴的路程只能留作遗憾。我的第一次中国西南边境之行就此结束。
这段旅程中,我从云南1500-2000米海拔的高原出发,爬过那坡县内一个又一个大坡,在靖西进入典型的喀斯特地貌,在秀丽的边境风光之中流连忘返,最后来到县城和都市,重新回到现代文明。我的自行车上积累了八百多公里来自云南和广西最边远地区的泥沙,它们和至今仍然附着于车身的、来自天南地北的泥沙一起,昭示着征战沙场的荣耀。
我看到壮族村庄修建的土地庙,人们在田野里举行的游戏仪式,这些是他们建立群体认同的方式,是独特的生存之道。他们在漫长岁月中发展出来的食物,如云南米饭、肠粉、老友粉、卷筒粉,体现了地理环境所塑造的为人处事的性格。他们与世界其他地区的人一样,在地方与全球的互动之中韧性地生存着。不仅如此,这里的边民们还在本国与邻国的文化交流与交融之中发掘面对未来的勇气。
17日,我把没用完的气罐送给了美利达车店老板,并把自行车和部分行李寄回上海。我则坐大巴前往南宁,并于18日登上绿皮车回家过年。
图片是18日傍晚我在列车上拍摄到的天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