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2年7月22日,我和队友两人出发自行车旅行川藏中线。8月12日,因为疫情,我们在西藏昌都市贡觉县阿旺乡派出所附近结束此次行程。

既然有中线,那么就有北线和南线。北线指G317(成那线,成都-那曲),南线指G318成都到拉萨,而中线(戏称317.5)则是存在于这两条国道之间,由大大小小的省道、县道串联而成,全程大约两千七百公里,耗时约一个月。传言说,三条路线中,中线路况最差、坡度较大,最具难度,但拥有更加原汁原味的风土人情,我们便是抱着这种猎奇与追求“原真性”的初始心态出发了。

事实上,我们都没有骑行进藏的经历。我先前从香格里拉走小路去四川稻城、走独库公路翻越天山,还算是有一定的高海拔山区骑行经验。而队友完全没有高海拔经历,只在华东和华中地区有过骑行经历,他在上三千米高度前一直担心自己会出现高原反应。

这次旅行,我骑的是陪伴我四年的老伙伴灵犬邮差,而队友则从灵犬工作室搞来新车架“轮子人”(wheelman),并配置了一辆新的钢架车。合肥工作室那边大概的说法是拿新车架去川藏中线接受重载测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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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成都的快活日子⬆️

出发时,除了换洗、保暖衣物和其它一些常见旅行用品,考虑到路上可能遇到极端天气,我们还携带了露营装备和炊具炉具。露营的主要装备是冷山2 plus四季帐篷和各自的5摄氏度温标睡袋。做饭的家伙主要是火枫的折叠式炉头、小锅和几个气罐。在路上,我们还通过一次网购添置了几件装备,分别是炒锅(26 cm)、高压锅、单兵净水器。在新龙县城拿到这几件东西后,我们的车重达到巅峰。队友戏称“感觉每天骑的都是一辆坦克在爬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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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月22号下午,我们告别在成都接待我们的朋友,从郫都出发,抵达都江堰市岷江旁青山下一处隐蔽的停车场,并在此搭帐篷过夜。从第二天起,我们就将进入映秀镇(阿坝州),进入藏区,那个神秘而引人入胜的藏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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岷江河道

这一晚的露营地旁边便是岷江河道。将停车场与河道隔离开的铁丝网已经被当地居民破坏,开出了至少两处缺口。缺口可以容纳一个弯着腰的人钻出去。下面已有十几人,在河道里玩水或捕鱼,抑或是摆好马扎悠闲钓鱼。我穿着洞洞鞋也去下水,开始捡破烂,从河道里拾起两个矿泉水瓶。瓶子灌满水,我带上岸,用来简单清洗了一下漆黑的飞轮。后来读到四川彭州山洪爆发致7死的新闻,心头一紧,会不会这次下河道把我向死神推近了一步。野外生存的基本知识有一条就是不轻易下河道,尤其是山区的河道。要知道,你所处的下游虽然晴空万里,但上游可能突降暴雨,爆发山洪。

这里涉及到一个思考,关于地方性的经验知识。古话说入乡随俗,教导我们到一个地方就要适应和遵从当地的风俗文化。我以为,地理与气候很大程度上决定了一个地方的社会结构和文化氛围,而这样的文化氛围和风俗绝大部分是有助于本地人克服地理与气候带来的生存障碍,从而不断繁衍。例如藏民通过酥油茶等补充维生素,我们就绝不能天然地认为他们会缺乏维生素并生病,并且平原汉人去了藏区也可以通过喝茶(到处是茶馆)补充维生素。

讲到下水玩耍,人们无非是想要借此在高温天气下获得一个较为舒适的生存体验。如果下水的多是本地人,基本熟悉河道水流的规律,那么此时发大水的可能性会小得多。如果下水纳凉的基本是外地来的城里人(彭州可能就是这种情况),那么危险指数就是未知的,后果可能是严重的。再比如,在外地开车,我们往往会跟着一辆当地牌照的车,这就不容易吃超速罚单,有时候还可以适当超速。无论行为是否违规,在地方权威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背景下,糅合了智慧、人情和“小聪明”的地方性经验往往有利于个体调节自己的生命体验,并聚沙成塔推动地方社会发展。如果按照晏阳初的说法,作为外来人士,我们是否需要取下都市眼镜、外地眼镜,换上一副地方眼镜?

地方和全球是一组相对的概念,就像赵月枝老师将村庄和全球组成一对概念。由此我们还可以提出问题,地方性和全球性的关系是怎么样的?在中国的语境下,地方性经验需不需要、又多大程度上能够抵御全球化西方化美国化?大昭寺前面磕长头的人如何看待八廓街上的麦当劳与肯德基?项飚说,真正的全球性只存在于无数的地方性之中。这句话又如何理解?

说回都江堰,这座闻名世界的水利工程修建于战国时期,至今有两千多年历史。都江堰让成都平原真正成为了沃野千里、物产丰饶的天府之国。由于自行车露营旅行不方便寄存车辆和行李,我们当时又赶路心切,所以没有买票进入参观。其实,后来想起来,这是一处值得实地参观的文化景观(与自然景观不同)。而路上的绝大部分自然景观,我都不会特地买票去参观。看过不少极致的风景,我以为自然景观很大程度上已经不能成为让我出发上路的理由。相反地,这个概念“文化景观”(1992年成为一种世界遗产的类型)最近让我产生了兴趣。在人与地的互动过程中,人类文化在原始自然景观的基础上创造出了怎样的文化景观?这种文化景观经历了怎样的变化?它背后有怎样的社会、经济和精神力量?例如藏区随处可见的玛尼堆,它背后的精神或宗教意义是什么?山顶、垭口为什么喜欢挂彩色经幡?各地的传统民居、城镇村落的布局、设计蕴藏了怎样的社会、经济意涵?我以为,文化景观是地方先民与自然地理环境相适应的产物,包含了许多独特的生存技艺与智慧。中国经济在过去三十四年获得腾飞,而各地的文化景观(如泉水溪流、水利设施、田野村落、古道驿站)却在城市化的过程中遭到了不同程度的破坏。

第二日,我们从都江堰出发,经映秀镇抵达汶川县城。

这天路况很差,几乎没有非机动车道,隧道众多,路上大车一辆接一辆。我私下将这条沿着岷江河谷展布的都汶公路戏称为“死亡公路”。但是当我放弃自行车骑手的视角,把自己代入到驾车人的角色之中,我立刻就会对这条路充满感激与宽容。要知道,在512大地震发生后,这条路两侧地质灾害尤为严重,多次完全中断震中生命通道,从成都到汶川须绕行七百多公里才能到达汶川、理县、茂县。如今,这条路与都汶高速互为补充,连接都江堰、映秀镇和汶川县城,不仅仅极大方便了本地人、藏区人民的出行,带动沿线的乡村经济,还方便了许多跑长途、拉建材的大货车。

上午十点,我们抵达位于大地震震中的映秀镇,先后参观了漩口中学遗址和震中纪念馆。

纪念馆设计了再现震后的场景,陈列了许多当时抗震救灾时的物件,如党旗、家书、战士军装等。值得一提的是,展馆展示了许多当时拍下的摄影照片和纸媒刊发的救灾报道,这些让我感到亲切。

前一日在汶川县城大广场上露营。这天(24日),太阳很大,灰尘不小。我们经理县县城,沿着河谷溯流而上,抵达古尔沟温泉小镇,入住我本科同学家里的酒店。同学刚刚结束在宁夏的一年支教服务项目,这几天才回到家中。与许久不见的朋友进行交谈真是一件惬意的事情。因为在此时,朋友之间可以互相分享最近一段时间各自不同经历和感悟,畅聊未来一段时间的规划和打算。她和我其实分享着相似的成长经历,在小地方长大,在北上广求学;主要区别应该是成长时的不同自然地理条件、文化观念与社会氛围(我是中部地区汉族聚集区,她是阿坝藏族聚集区)。让我感兴趣的正是这些区别和异质性的东西。

这里我可以举一个区别,同时说明自然地理条件对人群观念的影响。在我出生成长的赣江之滨,人们很方便就能在离家不到10公里的乡镇集市和商场买到几乎所有生活和生产资料。那个时候(2010年前后),这里的人们除了外出务工、探亲、求医上学等,一般很少出远门,就连去趟县城(20公里外)也是非常偶尔的事情。小学和初中时,绝大多数情况下我是自己走路上下学,穿过农田和溪流。实际距离只有三四公里,可对于当时的我来讲却完全不能说近,甚至有时要花上一个半小时才能走完。等到了高中,我才去到二十公里外的县城上学。这个时候就必须坐客运班车了,可抵达的也不过是距家仅仅二十公里的地方。高中毕业后,如果没考上大学(这是我们当地绝大多数人的人生),并留在地方上成家立业,就慢慢成为了和父辈一样的人。这里的人们生活在一个平原上,也生活在一个平面上,四面八方都有道路允许他们去走去试去闯(虽然机会不多也不够好),他们人生的核心轨迹倾向于形成一个圆。这个圆的半径主要随个人职业需要而不同,但也正是因为四面八方都有路,限于人有限的精力和时间,它的半径必然不会很大,很多人的半径都只是几公里、十几公里。

而我的同学,以及以她为代表的山区长大的人们,他们的人生轨迹是由主要的几条线,几条交通线交织而成。在生存和生活中,部分物资、资源(如医疗、教育资源)在乡镇不一定能获取,不得不去县城乃至市里。镇上可能离家近一点,可县城一定是几十乃至上百公里之外。山区的交通线决定了地方百姓的人生轨迹。即便是现代的道路基础设施媒介,多数时候也只是缩减了原来骑马、爬山走古道所花费的旅途时间,而不能绝对地说沟通了两个从未有过联系与往来的地点,甚至有时会减少而不是增加区域内的交通线数量。电视剧《我的团长我的团》里有个情节,从禅达渡过怒江去和顺乡并不是只能走河上的桥梁,怒江上其实有很多处涉水渡江的道,以前那些走私的、运盐的都是涉水渡江。只是这些传统的“土”路线慢慢被大家遗忘了。总而言之,山区人的生命的地理轨迹虽然是简单的几条线交织,可是其中总有那么一两条线是沿着河谷或跨越高山并绵延几十乃至上百公里的。这种地理上的人的流动范围塑造了不同地区人们的距离观念。我觉得二十公里太远,别人觉得两百公里都不算远。

由此延伸出来一个地理相关的思考。这个夏天,西藏日喀则和拉萨发生疫情的时候,一些人认为西藏地广人稀,疫情应该不容易扩散。可没过几天,位于藏东门户的江达县岗托镇(从这里往东10公里可以跨过金沙江进入四川,而拉萨到岗托足足有一千多公里路程)就出现了中高风险地区。事实上,西藏地广人稀不假,但当我们去考察人可以活动的范围时,就会发现真正可供人流动的地域仅仅限于现代化的公路以及沿线的城镇、村庄等人类聚居地。那些高大绵延的雪山与凶险的无人区并不是人类的活动范围。从这个角度来看,西藏甚至比中东部的小城镇有更大的疫情扩散风险。

在古尔沟镇,同学以牦牛火锅热情款待我们,饭后去广场上观赏锅庄舞。第二日,我们出发翻越鹧鸪山,傍晚抵达卓克基土司官寨。这一天,我们上到了三千多米的高海拔地区,并且很幸运的是我们都没有出现不适。晚上,我们在土司官寨景区内一处停车场扎营。停车场内有几辆房车在此过夜。与我们挨着的一辆房车,车主是一位大姐,她带着妈妈和儿子出来游历。我们享受与大姐交谈时的开放和坦诚。这天白天天气很好,晚上气温也适中,我们感觉自己逐渐进入了旅行的状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