华夏大地上每一处地方有它自己的特色和风韵,而这必然建基于文化交融的基础上。上海开埠后在吴越文化的基础上,借鉴和吸收欧美文化形成了独特的海派文化。被视为最圣洁的西藏则是在地理障碍的保护下维系其极致风光,早年却也吸收了来自南亚的宗教文化。这一天我们抵达的卓克基土司官寨,就是融合藏汉文化的建筑代表,属于四合院式布局。
有意思的是,两种文化在发生交融时,往往是与当地经济基础相适应的文化涵化了另一种文化。当我们回看历朝历代就会发现,但凡有异族入侵中原王朝乃至成为当权者时,无一不是在中华文化圈里被同化。这或许与中原王朝所处的黄河平原、华北平原的自然地理条件,以及在此基础上形成的既有的小农经济有密切关系。马背上的民族即便是通过强悍的武力向南实现了征服,为了统治的需要,也不得不从马背上下来,实行切合农耕社会的经济与文化政策。当我们审察近代以来的洋务运动、变法、革命以及今日之改革,就会发现日本学者沟口雄三所说的“基体展开论”并非子虚乌有。沟口指出,这个“基体”是在南北混合,辽、金、元、清等异族与汉族不断冲突混淆的过程中,在发生变形等同时被牢牢地继承下来了的“基体”。所谓的固有的展开,就是指以基体自身的内因为契机的辩证法式的展开。这个“基体”究竟是什么,我们无法明确给出定义。但它暗示了与中国社会与传统文化相关的一些基本概念,如“伦理”“关系”。这让笔者联想到今日之中国遇到百年未有之大变局而提所谓“中国特色”“中国经验”“马克思主义与中华优秀传统文化结合”“中国式现代化”。这其中不无关系。
另一方面,文化交融随着全球化而不断加深,这就造成了一个事实,即符合现代人原真性想象的文化已经再难觅得。列维斯特劳斯《忧郁的热带》提及的那种在亚马逊雨林“探险”的年代已经一去不复返。即便是中国版图西南角最偏僻的独龙江乡,在郭建斌与吴飞于世纪初抵达时,也早已有基督教传教士的进入,有研究者与探险者留下的足迹。所以,如果今日之人们还去苛求非遗文化的原真性,想象那些遥远的、肉身暂不可抵达之乡村社会的风俗的淳朴与原初性,那就实在太幼稚了。雷蒙德·威廉斯在《乡村与城市》已经提醒我们,“诗中不再有真相,尽管表示不屑吧。”万事万物皆在变动。文化也一定是一个动态的、不断发展交融的东西。在当下中国社会,对乡村社会一厢情愿的想象,只是对具体社会实践、尤其是乡村振兴实践的一种阻碍。
继续说我们在卓克基土司官寨。这是一个吃景区“饭”而繁荣起来的村子。村里有两三家超市,一些酒店和青旅。因为晚上准备自己做饭,我去超市买了一些食材和两罐啤酒。同伴从开房车的大姐那里要了一点食用油。晚餐就吃煎肠和方便面。据我观察,停车场这一晚上有三四辆各式房车在此过夜,大家都是稍作停留的旅人。第二天(7月26日)早上,我们参观了卓克基土司官寨。被誉为“中国影像人类学先驱”的庄学本拍摄的两张照片陈列在屋内,这引起了我的兴趣。其中一张是“衙门内的舞会”,另一张是“索观瀛与卫士”,拍摄于1934年。官寨相当于是土司这个“土皇帝”的居所和办公所在(衙门)。庄学本这个人以及他的作品其实值得好好了解,这里我不展开。从照片中,我们可以窥见当时地方少数民族的精神面貌,笃定坚毅的神情。
参观完毕,我们离开卓克基,经过马尔康市区,下午抵达观音桥镇。夜宿一家民宿。老板娘待客热情,人也结实干练。她告诉我们,老公之前也和自己一起经营民宿,但是今年去附近工地干活了,所以现在自己一个人洗被单、整理客房,快要忙不过来了。想想也是,317国道这一路上过来,我们经过了不少建设工地,其中还有在全国规模都数一数二的大型水电站。实际上,就水电而言,川西高山峡谷里的大水电不在少数,小水电更是星罗棋布,隔不到十公里可能就有一个。这些水电汇总起来,支撑了川渝乃至更远地区的生产生活。2022年夏天,川渝地区出现的电荒,很大程度上就是因为这个雨季反常地少雨。
27日上午,我们悠闲地坐车前往山上的观音寺。我本人信仰共产主义,但不妨碍我去到宗教场所进行参观和游览。上山的路非常狭窄,且很多地方坡度极大,我们目测大约15-20%。司机师傅驾车技术高超,能边接打电话边单手开山路。遇到发卡弯时,我们望见前路之陡峭,每每惊叹。据说,观音寺是阿坝州民众心目中非常灵验的一座庙,地位几乎类比布达拉宫,如果一生中不能去一次布达拉宫,那么就得去观音寺。我们参观的时候,寺内正在装修,支起了不少脚手架。来自附近绘画工作室的画手哼着民族歌谣,为寺庙的墙壁绘制精美的唐卡。2019年自驾青藏线时,我去过一次塔尔寺,令我印象深刻的是塔尔寺的僧人住在另一侧山腰上,好像去寺庙相当于每天上下班。这天我在观音寺,给我留下印象的则是寺庙门口的小卖部,因为它卖的农夫山泉和山下镇上价格居然一致,同样是三块钱。
中午,我们在民宿与一位自驾游的大哥交谈,才得知接下来进入甘孜州属于是跨县流动,很可能会要求具备足够时效的核酸报告。我们顿时开始担心今天的行程,如果今天不能赶到银恩乡(甘孜州),明天我们的核酸报告就会超过“保质期”。我们很快出发。从观音桥镇向西出来一点后,转入一条省道,前往银恩乡(海拔3500米),一路缓上坡。路上遇见了牦牛、小瀑布和梦幻般的庄园生活。对了,我们还遇见路边一处温泉,几位女子在此沐浴。
下午七点多,在两市交界的地方,我们遇上了一段几公里长的泥土路。可能是两侧山体频繁滑坡,维护成本高,所以属于两不管地带。并且这段路在某些地图软件上是没有的。走完泥路后,我们遇见一个银恩乡设置的“森林草原防灭火值班卡点”。一个老爷子从冒着炉烟的铁皮房子里探出头来,问我们去哪里。
很自然的,因为我们想要赶到银恩乡上找地方住下,这一天就发生了本次旅程的第一次夜骑。夜幕降临时分,牧牛少年骑着电瓶车驱赶牦牛回家。我们从他们身边经过,互相问候。高原的夜非常寒冷。我们开起前后车灯,数着路旁的公里牌前进。省道上几乎没有车辆,只是在靠近村庄时能见到零星的摩托车驶过。绝大多数时候只是我们两个骑着自行车,一前一后,慢慢向乡上靠近。公路两侧的漆黑山谷里有没有抵近的危险?我们不知道。
抵达银恩时,已经是晚上九点十分左右。银恩乡是一个只有这条主干道的小乡镇。房屋错落分布在公路两侧的山谷之间。晚上,公路两旁亮起路灯,在我们看来是象征着人类文明。每次夜骑,当终于离开荒野而望见万家灯火,我们就看见了希望,关于热水和食物,同时也愈发理解人类是社会性动物。
路边遇见一位自驾游的姐姐。她给我们带路,将我们引到了一家民宿,说是这里可以吃晚饭。这是一家名叫“花海牧屋”的民宿。主体是一个2-3层的木质别墅,院子里绿草如茵,旁边还有几个“牧屋”。我们刚一进入院子,老板娘就非常热情跑出来招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