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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摸黑抵达银恩乡已经是晚上九点多。一进入“花海牧屋”，我顿时感觉像是走进了美剧 yellow stone 中的牧场别墅，奢华而温暖。室内放着悠扬的音乐，歌单是华语经典歌曲。老板娘很年轻也很漂亮，与我年龄相仿，甚至可能比我还小。我们被邀请坐在炉火正旺的火炉旁边取暖，与老板娘和另外一位男生相对。两位“主人”对我们的行头十分好奇，于是开始“盘问”我们的来历。我们自成都出发，到此地已经是第五天。这里是甘孜州道孚县银恩乡，海拔大约三千七百米，有非常漂亮的高山草场。我们向他们介绍了此行前往拉萨的计划，这大概需要一个月的时间。这种自报家门的行为在自行车旅行中十分常见，我猜想是因为自行车旅行者在当下中国实在稀少到让人觉得异常新鲜，绝大多数人并没有如此充裕的时间进行这般慢悠悠的游历。对比之下，我们好像是无业游民。
我们在这里点菜，要了一份牛肉和两份蛋炒饭。菜端上桌，我们才发现分量过大，即便是在劳累了一天已经十分饥饿的状态下，我们也没有吃完。
老板娘人美心善。一开始我们问能不能在院子草坪上搭帐篷过夜，老板娘说不用，你们可以直接睡在牧屋里且不收你们钱。这极大便利了我们，因为睡牧屋的话就免去了搭帐篷和明天早晨收帐篷的麻烦，而且屋内有电源可以供电子设备充电。牧屋内居中是一张方桌，三张坐床摆在周围，床上还有厚被毯。平时，这个小屋适合用来煮茶会友，畅聊人生。但是因为疫情，小镇上的旅客稀少，这间民宿今夜似乎并没有其他客人。于是，两个远道而来的赶路人得以在小屋内借宿一夜。
这是民宿的大门。
这是院子里树下的桌椅，坐在这里晒太阳十分惬意。
这是民宿的厨房。经女主人的同意我得以进入参观。
民宿内一面墙上挂有“孔雀开屏”。第二天早晨醒来，我怕太冷，等到金黄的阳光快要洒满草地时才敢钻出睡袋。老板娘的妈妈已经在水龙头旁边洗碗，准备新一天要用到的干净餐具。天空湛蓝，东西两边的山头上依然浮动着淡淡的雾气，朝阳快要从雾气中完全冲出来。这就是三千七百米海拔草原小镇的明媚一天之开始。我走出院子站在马路上，这条路是县道179，连接了银恩乡与几十公里外的道孚县城。乡党委和政府就坐落在马路对面，大门挂着对联“不忘初心跟党走，携手共筑中国梦”，正上方写着毛泽东同志的“为人民服务”。马路边上还有一家百货商店和乡村金融综合服务站。大街上稀稀疏疏走过几个本地村民，还有人正骑着摩托车出门做工。
我们在这里吃了早餐，与老板娘告别后便出发。这一天（7月28日）的目的地是道孚县城，其中翻过4560米海拔的垭口。这是队友人生第一次进入四千米以上海拔，也是我好久之后再次进入如此高的海拔。此外，从银恩出发向南骑行十公里就抵达玉科镇，这意味着我们正式汇入了大家公认的一般意义上的川藏中线。
骑行过程中，随着海拔的增加，氧气愈加稀薄，我们越来越容易疲劳，一开始还可以每十公里休息一次，到了后面甚至是每1-2公里就得停下休息。在垭口附近，我们遇见了来向多变的大风，以及夹杂在寒风中的雨珠。
图片是在海拔4560米的垭口拍摄的。垭口风很大，下着小雨。经验丰富的骑行者知道，山区和高原的天气变化多端，尤其是山顶和垭口。一会儿是强烈的阳光直射，一会儿又是大块的乌云倒下雨水。
图为队友的wheelman与大草原的合照。灵犬旅行车的新车架确实很漂亮。多亏了穿行于玉科草原之中的下山路，我们能够以四五十的速度在单车上飞驰而下，冲出乌云的笼罩而得到阳光的温暖。这是一路上我们遇见的最美丽的高原草场。它不是我们刻板印象里那种一望无际平坦辽阔的内蒙古大草原，而是生长在高山盆地之上的经常有巨大坡度的草原。它不是游客能够开着车随意驰骋的竞速场，但一定是牛和羊快活繁衍的天然家园。这就不难怪甘孜州文旅局局长刘洪不遗余力地在短视频平台为玉科草原代言（见“剥洋葱people”公众号《“我是甘孜州文旅局长刘洪”》一文）。
下午抵达道孚县城。饭后，我们简单地逛了这个小小的县城，沿着鲜水河散步回到酒店休息。酒店对面是一个白塔公园，我觉得在里面露营应该很不错。
图片展示了酒店对面的白塔公园。29日，我们前往长征桥附近一处工地。据提前我们几天出发川藏中线的朋友介绍，一天时间从道孚到拉日马镇比较困难，尤其对于我们这种重装出行。而长征桥附近有几处工地可以借宿。
我们首先到达长征桥路口，已经是下午三点多。
图片拍摄于长征桥附近。这附近有两个小卖部。第一个是位于半山腰上，需要离开主路从一条水泥路走上去，它由一对老夫妻经营。如果不是朋友与我们保持联系并告诉我们这家小卖部的位置，我们根本不可能找到。在这家店买完东西付款时，我发现手机（电信）无信号，只得用现金交易。
图片中右侧上坡通往这家小卖部。
我建议老夫妻可以在下面主路边设置一个木牌，指示小卖部的位置。这个村庄地理位置偏僻，小卖部的大部分顾客应该都是附近的村民，例如我在寻找该店时遇上的一个给我指路的青年人，他就是骑着摩托车来这里购物的。由此可见，在路边设置一个指示牌的功用只是吸引过路人，而过路人十分稀少，所以指示牌对生意或许并不会有多么明显的促进作用。我所想的只是便利途径此地的单车旅行者。至于第二个小卖部，它就在长征桥的桥头，十分好找，恰似一个桥头堡。
图片是在第二个小卖部门口拍摄的。小卖部老板娘的儿子拎着一袋糖果，流着鼻涕咬着糖。我帮他剥了一颗糖。
离开第二个小卖部，我们立即就进入了一段数公里长的临崖烂路。这里正在修路。
工程车和挖掘机正在繁忙作业。挖掘机在山腰上往下推石块，推土机在底下配合着推走掉落的石块，保证道路能够间断性通行。我们在这样漫天飞尘的工地上艰难穿行，时不时还得因为泥坑和陡坡下车推行。当我们终于要离开烂路时，突然天降大雨，我们只能暂时躲在工程队闲置的大型机械下。
这天傍晚，我们抵达了朋友描述的那个工程队驻地。工程队负责的是S314中连接新龙县和道孚县扎拖乡的20公里道路，这段路被认为是进藏出川的重要联络线，可以有效缓解317和318国道的出入境交通压力。与工地负责人介绍了情况之后，我们被同意在工地的会议室内搭帐篷。室内比室外好很多，既能保温又能避免雨水和野兽。当时我发了一条朋友圈来调侃自己：骑车在外，最喜欢一种配色，白蓝配色。要么是警察、要么是工友。
图片是这天在工程队驻地拍摄的。车子走完泥地后非常脏。
18年在乡城县一个村庄找不到住宿，我们去求助派出所民警。民警叔叔最后给我们安排住进了乡里的卫生院，于是那一晚成为我人生中第一次睡病床。虽然那病床的被子已经有点发霉，但至少让我们安稳度过了一夜。也是在那一次骑行途中，我们因为道路泥泞而推车，心态爆炸，最终找到附近筑路工程队的一位小哥，他愿意开面包车把我们送上垭口。
三张图片是在前往拉日马镇的路上拍摄的。
30日下午两点多，我们就抵达了拉日马镇。这是一个看起来依旧“原生态”的小镇，牛儿旁若无人地在街道上行走，孩子们利用暑假时间畅快地嬉戏或帮家里干活。
我们在镇上停下，很快就有一个小男孩过来揽客，“住宿吗？可以住我家。”我说再考虑一下，但队友表示乐意，于是我们决定住下。原来，这个小男孩是祥拉宾馆老板的儿子，平常在（新龙）县城上学，放假了就在家帮忙。男孩非常健谈，接受的义务教育让他能够流畅地与汉人对话，而父母反而没有这么强的交流能力，这在酒店服务业是一大优势。
31日早晨离开时，我给小男孩及他的玩伴买了他们爱吃的“麦芽手搅杯”。这天下午，我们抵达新龙县城。
在新龙县，我们取到了单兵净水器和高压锅、炒锅。新龙县城是一个居于狭窄高山河谷之中的县城。我们在这里修整一天，其中31日晚露营，1日晚住在雅砻江边一家酒店，推开窗户就可以摸到修在高架上的国道地基，可见地形之逼仄。实际上，这个县城和其他的县城如道孚县城一样，面积非常小，甚至没有东部地区一个镇子大。这是由川西的高山峡谷地形直接造成的，地形造成川西只有极小面积的土地适合人类居住和耕作。
客运站太小了。
我想到，在市场化改革的背景下，藏区要想依靠在地产业实现小康和现代化，在此般地理条件限制下，难以发展农业和二产，就不得不大力发展三产如旅游业。实际上，朋友圈大家也都喜欢或者希望有朝一日到藏区去玩耍去旅游，骑行、摩旅或自驾。这是因为藏区一直以来被官方和民间有意识地加上了“东方主义”色彩，除了秀美风景外，人们习惯性对这里展开关于少数民族和宗教的异域想象，例如“圣洁的西藏”“最后一片净土”。公司化的地方政府会给某一条路贴上标签（比如318景观大道、中国熊猫大道），在道路及附加设施完备的基础上将川A乃至沪浙京渝大军源源不断地引来。远道而来的游客会在当地商店里购买标准化生产的符号商品，会到某些网红地点拍照打卡分享朋友圈，“召唤”更多潜在游客前来。
在这样的互动中，本地人不是完全被动的，他们也具有主动性和创造性。例如他们会花重金打造结合中东部流行元素的藏式民宿（如我们在银恩乡住的那一家民宿据说装修费用数百万），甚至有小朋友（拉日马镇）也学会了如何揽客。我很高兴，因为我不认为这是他们在失去所谓“原真性”，而是认为这是他们在这般恶劣的自然地理环境下试图自主发展以融入全国大的现代化进程中的积极作为。事实上，文化的“原真性”总是一种梦幻的“假象”，认识其变动性和发展性才能避免“隔岸观火”的心态。
我们在中东部不能很好体会的“四好农村路”，在这边可以真切感受到。上面这张图片展示了一条十几公里的盘山路通向海拔四千多米的村庄。这些已经修好的或者正在修的路，就是中央政府“西部大开发”和地方政府发展旅游业首先做的事情——要想富，先修路。
总之，经济力量和行为进入地方或区域社会中并不是处于一个“真空”之中，而必然会面临其原有的社会基础和文化传统。不同主体和行动所代表的行动伦理、逻辑和背后的文化之间，无时无刻不充满了张力。我想起来梁雅茜在《虫草神话与西藏的“被全球化”》一文中曾写到，“如何在原有的社会脉络中注入新的生命力，如何从传统中汲取养分又不失其应有的文化深度，将是一个持续的挑战。”现代化之于藏区意味着多大程度的文化传承和文化动荡？对于其它区域社会乃至中国社会，也是同样。